池来接到电话时,正在准备第二天的教案,案头上摆满了速溶咖啡罐,和一只仅仅溺死了一颗烟蒂的瓷制烟灰缸。台灯发出焦黄的颜色,电脑兀自亮着,两扇铝制窗户向外各自张开,陈旧的窗帘给风吹得直起波澜。池来不大乐意使用电脑,而是保持着手写的习惯,学校也是这么要求的,——看上去更像那么回事。学校里年轻的教师们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们不仅反对手写教案,甚至反对过于繁重的备课任务),他们自降生起耳朵就已经更偏爱敲字声,而非笔头摩挲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写字于他们而言无疑是一项“劳筋动骨”的苦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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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烟被重新点燃了。大约六十分钟前,它只被抽了一半,所以免于葬身烟灰缸污浊的浑水。池来用裁纸刀替它修去火星,放在案头右侧的砚台上。和烟灰缸里的那支烟蒂相比,它是幸运的,干燥、明亮且混着墨香的环境,使它自觉满意,而且情不自禁地向对方投去怜悯的目光。不过,有时它也会遭殃,叫破窗而入的风席卷着摔在地上,在池来发现之前,它只能无助地躺在那里,等待被拾起或遗忘。

池来皱皱眉头,将手中写出飞白的水笔投入废笔筐(里面已经姿态各异地立着几十支),又从抽屉重新取出一支,打算为教案结尾。这是他最为高兴的时刻,仿佛一场与智者的对谈已经进行到末尾时分,智者即将化为烟云,而他则获得某种等闲难求的顿悟或觉醒。对他而言,构思教案是一次心平气和的入定,也是一场动人心魄的导演,总之,在这个特定的场所里,他将与他的学生们进行一次“子虚乌有”的合作演出。他预想到了一切,包括学生们对一个问题表现出来的理解、疑惑、争辩甚至漠不关心,他允许学生们这样,并且在预想的演出中提出应对策略。

在一次预想中,他的一位男学生态度坚决地向他提出观点:《滕王阁序》绝非饮酒小憩之后的倚榻之作,而是王勃蓄谋已久为博取名声而施行的手段。言下之意,即《滕王阁序》是提前写好的。这场“讨论”中,池来表面风轻云淡,实则暗地数次为学生的“大胆质疑”而拍腿称快。他飞快地在教案附页(自备的笺纸)上写下一行字:大胆怀疑,应奖励;小心求证,应鼓励。事实上,这早已超出高中课业的要求,但池来认为好学的苗头在刚破土时,应当得到周全的保护。

电话响了,池来画上最后一个句号,并将烟蒂扔进烟灰缸。

“池来?”对方语气凝重,声音苍老。

窗帘不再漾起波澜,显而易见,风停了。池来屏住呼吸,像是要听取最后一丝风声似的听着话筒对面的男声,但男声停顿许久,周遭又传来嘈杂的人事之声,一股难以名状的烦躁之情涌上心头。他握住话筒的手更紧了,细密的汗珠从眉尾坠落,掉在无名指的首节。

“老了。”对方再次启声道,“尽快回来。”

池来松了一口气。消息终于降临。不算坏事,不算坏事。他喃喃自语。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女人,终于在五月死掉,怎么能算是坏事呢?短暂的紧张之后,忽而又笑起来,他重新启封了一包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起来。那只小巧而精妙的白瓷烟灰缸,在入夜前就堆满了烟头。池来将自己抽得头昏脑胀,几欲呕吐,只好伏在马桶边上大口喘息。俄而,他将空烟盒丢进垃圾桶,强忍着眩晕站起身来,走到洗漱台边想要看看镜中的自己,但他只瞧见了一片黑暗,噢,他没有开灯,恍惚间又记不起开关的位置,只好站在原地愣神。这一刻,他的灵魂似乎被一只无名的器具抽干了,那器具长着无比修长的“喙”,并不见如何鼓动,就注射器抽干药液般不由分说地抽干了他的灵魂。大约半根烟的时间,池来缓过神来,伸手敲开灯,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镜中人,——那人脸色不算憔悴,当然也好不到哪儿去。胃里倒是好些了,先前翻涌的胃液终于没有变成呕吐物,他打开水龙头,将水温调到最冷,先是给脸上扑了几把水,接着又漱了漱口,最后给洗漱池放满水,深呼一口气,就将脸沉了下去。

他需要在明晚之前赶回凉水村。按这地方的风俗来说,家里办丧事其实可以立马告假就走,不必迁移,也不会有人阻拦,这无关什么职业素养。但是,他决定要给学生们教完明天上午的课,并且安排好告假期间的课程,再回去奔丧,——他不能糊弄他的学生。

直到肺里的空气被吐尽了,再也不能坚持的时候,池来猛地一下子抬起脸,像一个瘾君子吞咽毒品那样贪婪地吞咽着空气,一张脸憋得通红。随着呼吸的平缓,红晕也逐渐消去,他胡乱擦了一把脸,就来到冰箱前,取出啤酒,又来到沙发前,准备拨出一个电话。铃声刚响,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急忙按下挂断键,对方马上就打了回来,也按了。池来重新回到书桌前,撕下两张公用笺,一张用来写告假条,一张用来写课程安排。写好之后,他重新拨通了电话。

“林老师,您好。”池来以一种酒后特有的舒缓语气说道,“家中有白……明天课程结束以后,需要告几天假,具体事项我会交代给齐老师。请您费心,替我安排一下。”

林老师并未多言,只说交由他办理。末了又说了声节哀。

“有白”是丧事的委婉说法。青山人忌讳说死,人死了只说“老了”,办丧事也只说“有白”。

齐老师是个非常年轻的女教师,大学毕业不满两年,是池来做主招进来的。实际上,池来虽也是年轻教师,但年纪实在算不得小了,已过而立之年,只是长了一张娃娃脸,令人觉得不经世事。可不论是教学还是为人处事,他都老道得像一把饱经岁月淬火的刀。单从外表来看,齐老师通常打扮得更臻成熟,衣饰雍容得体(没错,就是雍容),妆容并不精致但也无可挑剔,加之长相本就端正,如无人告知,俨然就是学校的某位主任。二人同在一处,池来倒更像是那个被刚招进来的大学生。齐老师是“两面派”,这是她给自己取的诨号。办公室里或会议上与人相处,齐老师总是严谨肃穆的,做事不急不徐条理有致,为此总能博得一众老教师及领导的夸赞;如果是在办公室以外或课堂上,她则表现得活泼开朗无拘无束,体育课上甚至脱掉外套与班里的男生比赛摔跤,摔得四脚朝天也不在意。她还屡屡给学生灌输“四肢要与大脑同时发达”的理念,常举的例子便是孔子高九尺,能武艺……在学生中,齐老师要比池来更受欢迎。

池来没有给齐老师“致电”,而是编辑了一条短信,尽管他们的关系很好,却也始终保持着这样的交流方式。他们一致认为,电话交流对解决问题并无助益,使用聊天软件更非良策,前者赖于语言的表达局限常常辞不能达意,后者断断续续不成系统,唯有短信,一条一毛,“价值不菲”,总要反复斟酌词句才好。

短信如下:

“齐心老师,祝晚上好。自后天起,我将告假七日,二、四班语文课,请你受累代为教授,返校后我再为齐老师代班七日。另,请嘱二、四班学生,七日以内的练字、练文可以免去。再祝晚安。”

很快,齐心回复短信道:

“池来老师,来信已收,不算大事,交给我做。”

迟来关上灯,躺在沙发上。一晚上不见猫的踪影。

十五分钟后,门铃响了。是齐心。齐心漾着一张笑脸倚在门口,丝毫不见办公室以内的稳健与缄默,职业装也由牛仔套装取代了,明晃晃的耳环在池来眼前摇来荡去。池来摇摇头,齐心就又张嘴笑开了:“池老师!”她带了些食物来,当然,他不用猜也知道,除烧烤外别无他物。

“还有卤味。”齐心像是猜透了池来的心思,“长安巷拐角老何家的。对了,你家冰箱有酒吧?”

池来接过方便袋,将齐心引至客厅,又为她取来拖鞋,——那是双淡粉色的款式简单的女士拖鞋,池母曾穿过的,她偶尔来小住。池来弯腰将拖鞋放到齐心脚下,又将她的白色运动鞋放到鞋柜里。这似乎已成惯例,往日里池来做这件事时还要装作不为人知地用手在鼻翼前轻扇两下,以示味道颇大,而齐心也总故意把脚抬高,几乎要伸到池来面前才作罢。今日没有这样的调侃。齐心将食物一五一十地摆在茶几上,给自己垫了三个靠枕,就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不停地变换频道。池来在不开灯的厨房里窸窸窣窣地找杯子,这时猫从卧室踱步而来,出得卧室门口,卯足力气伸了个“猫科动物”式的懒腰,旋即瞄准沙发一跃而上,也不动作,径直就来到齐心腿边,卧下,嗅嗅味道,然后阖眼重新入睡。齐心伸出手去,十分轻柔地捋着猫的脊背,将几缕因久睡而炸立的毛发抚熨平整。猫并不睁眼,胡须也不颤动,一副主人的派头,享受着。不久,池来从厨房取来啤酒和杯子,给齐心和自己各斟了满满一杯,没有碰杯,俩人就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老太太去……老了?”齐心不算本地人,她父亲来自南方。

“嗯。”池来点头。

“不是什么坏事!”

“不是什么坏事。”

“怪事,上次去的时候,还有力气骂人呢,满共也就不到两个月,怎么就突然老了。”齐心说的上次,是同池来一起去看望他的祖母。

当时,祖母对池来领来的这个性格泼辣大胆的姑娘十分喜欢,觉得很像年轻时的自己,于是总拉着齐心的手,说起自己做“二小姐”时的往昔岁月。齐心很聪明,处处附和,又会夸人,几天下来,俨然已经是老太太亲亲的孙女了。

“年纪大了,早晚的事。”池来喝一口酒道。

“可惜买那么多营养品了。”齐心说。

“可不是。”

“买这些做什么?我这年纪,不定哪天就死了,死人要营养品做什么。”这是祖母的原话,她那衰老得满是皱纹的嘴唇一张一合,这句话便被吐露了出来。说这话的时候,三人正围着一筐刚从地里剜来的荠菜坐在堂屋里,祖母指着池来的鼻子大骂他败家子。齐心就坐在一旁笑。池来并不在意,也呲着牙笑,笑得齐心直发慌,于是赶紧打圆场:“您这孙子可是个真正的好孙子,您可别给骂走了。”“你也替我管管他。”老太太火气不减,“哪天让我抱上重孙子才算是真孝顺。”齐心就不作声了。池来继续笑,仍不作声,手里的活却一直没停,择洗荠菜是个耐心活儿,根叶上的新泥多且湿润,这是三人的午饭。

祖母非常擅长讲“二小姐”旧事。

“那时候我爹给我们兄弟姐妹找了先生,全因为我们不愿意去私塾,就只能“延请西席”(祖母想了半天,才说出这四个字)。最不喜欢认字的就属我和二弟,大姐和大哥都能坐得住,我和三弟是一刻也静不下来。先生在前面讲生字,我和三弟就在下面斗蛐蛐,扔石子。先生是个酒肉先生,我爹每天管他三顿饭一顿酒,他就不管我们,教完书喝完酒,醉醺醺地沿着村东河堤就回周庄去了。”

“您也不爱上学啊?”齐心磕着瓜子问道。

“所以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池来择完最后一把荠菜拍拍手说。

祖母笑着说:“认得,认得,就是不会写。”

“后来我爹抽大烟,把家败完了。也算好事,分土地的时候,我们家已经不剩什么了,正经八百的贫农。”祖母转过头去,盯着堂屋墙上的一幅遗照,搓掉手上的泥说,“实在是……太穷了,只好嫁给更穷的人。”

池来凑近齐心,悄声道:“她老人家一辈子嫌我祖父懦弱没本事,光景过得恓惶,可老头子死的时候又哭得睡不着觉。”

齐心觉得池来不懂祖母。不懂老太太的“个性张扬”。他是个自以为是的彻头彻尾的“板正人”。

两瓶啤酒很快就喝完了,食物仍在摆在桌上,没动几口。风从窗口吹进来,两道窗帘因没有束住而被吹得簌簌作响,两人一齐将目光移至窗口,透过街灯隐约能睹见近处高悬在楼宇上的各种招牌和远处天尽头的婆娑山影,楼下仍有晚归的学生发出笑闹的声音。

青山多风,青山人多情……

猫被风声惊醒,从沙发上再次跃起,落地后紧走两步,又转头看了二人一眼,继而走向黑暗的卧室。齐心和池来不再说话。事实上,今晚的交流贫乏得可以,齐心没有花心思劝慰池来,池来也未就齐心的到表示感激。死亡的悲伤在这间小小的公寓里并不能占据上风,因为谁也没有因此落下一滴眼泪,谈及春日的荠菜与祖母的嚷骂,俩人甚至会心一笑。

齐心非常喜欢待在池来这儿,她有一把他公寓的钥匙。在学校,她和他都有一间单身宿舍,这是学校为了招揽青年教师所开出的优待条件之一。青山县所在的省是高考大省,青山县又是省里的高考大县,因此青山一中择取教师的标准十分严苛;不仅如此,青山一中每三年还要进行一次教师考核,如果不能达标,将遭到无情的辞退,齐心就是在一位川籍中年教师被辞退后补缺而来的。齐心不喜欢住单身宿舍,她不喜欢那儿的环境,暗长的楼道,共用的厨房,来去匆匆的脚步,都使她感到焦躁。所以齐心经常到池来这儿来,而池来为教学方便,却总是留宿学校。

时间有些晚了,齐心起身告辞。她走到门口,停下,等着池来为她取出运动鞋,她注视着他弯下又直起的身子,注视着他那短而黑亮的头发,就忍不住伸出手去,像抚摸猫儿那样轻抚着他。他身体一晃,很快又稳定下来,耐心地替她穿上鞋子,拍拍她的脚面,才站起身。而后,俩人稍作对视,歪头一笑,互道晚安。

“走了。”齐心说。

“路黑。”池来说。

齐心摆摆手,转身下楼。池来怔了一会儿,关上门,坐到客厅的窗边,看着一个身影伶俐地钻进汽车,随后那身影连同汽车一起消失在长安巷尾。

上午的课很快结束了,铃声响过一遍,池来就宣布下课。二班的课代表走上讲台,向她的池老师询问今日的功课,这是惯例,也是她的责任,——布置、收发作业。池来通常不留很多课余任务,他还许诺同学们,如能在周考中取得优异成绩,就可以免去当周的语文作业。不过,为了使同学们对语文保持兴趣和耐心,他仍软性地安排了两项雷打不动的练习科目:每人每日须练字一篇,写文一段,练字不必临帖,写文不用拟题,尽可以随着兴趣任意写去,写得好,就由大家推举出来,向他们的池老师讨要一个“答应”,也就是提个要求。一般来说,被推举的同学享受与周考上榜的同样待遇,可免去一周作业,另还有物质奖励。二班的孩子们聪明极了,在课代表和学习委员两位同学的操办之下,他们竟理出了头绪,利用计算机设置了一个函数,这个函数可以满足一学期内所有同学都能获一次“举孝廉”的需求。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可以在某一周内彻底不用理会语文,而额外的奖励,则五花八门,同学们或者求饭一顿,或者求书一本,个别人竟然还能说服池来替他们购买游戏皮肤……当然,这一切,池来了然于心,他却不准备戳穿这些合起火来把他耍得“团团转”的孩子们,反而十分欣赏这种团结做事的能力……孩子们推举上来的书法、文章其实很堪一赏(其中有几个非常能写的同学,他们承担了替全班同学润色文章的任务),一切看起来都如此令人满意。

池来正向郑琳交代着往后七日的安排(四班语文课代表此时也在),齐心已在教室门外等着,他请郑琳将齐心引进来,又伸出双手作下压状,待教室安静下来,便清清嗓子说:“接下来的一周,语文课由齐心老师为大家上。”话音未落,教室一片欢呼,离池来最近的郑琳也极为隐蔽地鼓起掌来,刚鼓没几下,又偷瞄了一眼池来的脸色,见池来没有生气,赶紧再鼓两下,然后装着样子帮老师维持秩序。齐心站上讲台,向教室里的同学挥手致意,于是欢呼和掌声更热烈了,池来一脸苦色地看向她,意思是央她别闹。齐心得意之后,学着池来的样子压压手臂,同学们像演话剧那样配合得天衣无缝,教室立马又安静下来。“本周作业由齐老师安排,练字和文章可以免去。”

这回,整间教室彻底为欢呼和掌声所淹没了。

回凉水村的路程不远,青山县与凉水村相距三十公里,可以自驾或乘城乡公交。池来没有开车,因为实在很不方便,——今天是农历双日,有不少集,一路上许多个乡镇都热闹非凡,他不晓得如何在摆满货摊的乡镇公路上避开行人或鸡鸭。公交车一出县城,人间似乎立时就安静了。天晴朗得很,但蝉声委实来得过早,他这么想着。当下只是五月初,而且今年又闰了一月,按理夏天要比往年晚上一些,但聒噪的蝉鸣提醒着人们:夏日正在来临。出城的主路是柏油路,这条路一直通往邻省(本省和邻省、本县和邻县由一条河流隔开),一路上有不计其数的水泥路接进来,而每条水泥路,都指向一个村庄。凉水村位于三十里县道的最后一站,挨着邻省,过了凉水村,再过一座桥,就是邻省的周庄。池来祖母的先生即是周庄人。

果不其然,公交车开了十五公里,就被堵在一个镇子上了。拂华镇,全县最大的乡一级行政区划,也拥有全县最大的乡镇集市,因为这里办了不少养殖企业,所以成为县农牧局指定的牲畜交易市场。拂华镇今天恰逢大集会,这意味着镇上不光有来自各村各庄的小商小贩,还有来自周围几个县市的养殖大户。见此情景,司机干脆停车熄火,揣着一包烟就下了车,乘客中有抽烟的也下了车,一伙人在路边说说笑笑,不时打量、评论几句摊位上的货品。少有人因堵车而气恼,大家默默下车,或购买东西,或与自己在拂华镇的亲戚熟人通话、见面,等着路被疏通。也有高声叫骂者,当然无人搭理,叫骂者自觉羞愧,就也不再叫骂。

池来在拂华镇有亲戚,幼年时的同学也不在少数,但他手机里一个号码也没有存。如果是同学,尚且还能相识,但若是与那些亲戚遇见了,他相信自己根本就认不出来,他与他们交际并不多。前些年,池来在亲戚那里,不过是一个被忽视的名字而已,既便被提及了,也常常以“谁谁谁的儿子”这样的方式出现;这几年由于在县一中工作,登门拜访的亲戚突然多了起来,即便如此,他也很难分清他们谁是谁。车上没有几个人了。仅剩一位腿脚不便的老妇人,一个神色紧张的中年男子,以及池来。老妇人安静地靠窗而坐,手中提着一个空空如也的藤制菜篮,一块紫色方巾十分贴切地将其花白的头发裹住,池来几乎不能发现她因呼吸而起伏的身体。那起伏实在是太微弱了,导致她看上去就像一具恬静自然的尸体。池来毫无恶意但不无歉意地这么想着。中年男子则显得焦躁不安,时时四处张望,又不停向司机询问何时发车,那司机被问得烦了,就让他自己去清理道路,道路一旦畅通就发车。

池来取下耳机,又戴上,窗外的热闹使他的心情愈发悲凉起来。祖母去世,其实不能给他带来多少伤感,祖母生前对待死亡的态度显然感染了他。他伤感的是,当祖母(一个人)死亡时,人们依然很热闹。蝉声忽然弱了,在人声鼎沸的地方,蝉声往往不与人相争鸣。

二十年前,池来就熟悉这条路这趟车。这条路这趟车,他已经奔过数次丧,为至亲的,就有两次。第一次,是奔池来的祖父。彼时,池母带着八岁的池来匆匆踏上路途。那时,池来还不能明白人死意味着什么,好像死就是死了,死就是再也见不到。幼小的池来并不难受,即便祖父活着,他一年也很难见他几次,甚至见不到。对他而言,好像仅有的几次会面,和永不见面,区别并不大。祖父同祖母一样,也死在夏日,对此池来印象深刻,因为丧事结束之后,母亲从祭台上带回家的整鸡(祭品)很快就有异味了,但她舍不得扔,反复地清洗之后,还是将它炖了,——池来实在太需要肉食了。那时的池母还不懂得蛋白质为何物,不过她晓得孩子要长身体,就必须食用肉类。

池来的父亲则死在秋天,死在两省交界的桥上或水里,为避开一辆酒驾的货车,他慌乱之中扭转方向盘,撞破桥栏一头扎进正值丰水期的河里,那水很深,车门打不开,他被活活淹死了。母亲又带着他奔丧。那时池来十二岁,成绩优异,考上了全县所有初中,包括一所非常著名的私立“贵族”学校。闻见噩耗,池母没有哭,她不像池来的祖母那样天性烂漫,哭则痛哭笑则大笑,她忍着眼泪,带着池来,在亲戚友邻的帮助下操办了丧礼。丧礼结束,痛失爱子的祖母仍然哭得涕泪交横,就像当年哭迟来祖父那样。池母不言不语,只是看着即将升入初中的池来默默地出神。这回,池母从祭台上带回来的整鸡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没有任何异味。做成菜后,俩人却一口也吃不下去,这顿饭被热了三四回,最后终于腐败了。

回忆被打断了。

一群孩子呼朋唤友地旁逸斜出,他们从集市旁两栋被涂成白色的水泥楼房之间忽然闪了出来。孩子们约莫十岁上下,个个灰头土脸的,但他们的欢声笑语却暗示着池来:他们的心情绝不带有一丝晦暗。白色的水泥楼房看起来像是自建房,安素朴实的建筑风格与略显笨拙的装修方式体现出乡镇居民的仍处于“原始”经济状态的粗粝审美,——建筑整体呈现一种方正的格局,既无雕栏,也无飞檐,就是规规矩矩的二层农家小楼。右侧楼房外部只刷了一层薄漆,内部则根本没有装修,从大门一眼望进去,可以看到客厅的水泥地与静置其上的农用架板车,冰箱与锄头并肩,沙发与背篓齐卧;四扇朱红大门赫然列在当街,上面缀着金黄得闪逼人眼的各类祥兽与珍禽,似乎家庭的“富足”与荣耀都将由这四扇大门向路过的世人传达。左侧小楼的门楣上贴着一排经文瓷砖,看来屋主人是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日渐茂盛的爬山虎正在竭尽全力地染绿这座小楼,衬着蓝色的大门,一弯“新月”隐隐绰绰地闪烁在枝叶当中。

小一些的孩子跟着大一些的,衣服上挂着草屑树叶,旁似无人地追撵在街道上,不停有商贩和乡人笑骂两句“龟孙”或“兔崽子”。他们从两座楼房中间出现时,正逢池来第二次取下耳机,他揉揉因长久听歌而隐隐作痛的耳朵,目光就被他们吸引了。他猜他们刚从“漫野地”里玩闹归来(即田野),漫野地里能有什么好玩的呢?不过是下池塘捉虾摸鱼,上树抓鸟掏蛋,又或者是薅几束青麦烧着吃,罢了。是的,池来看到这些孩子们的嘴角上都染着草木燃烧之后留下的黑色,一定是“偷”了谁家的麦子,烧着吃了。池来也吃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祖父教他这样吃的。灌浆后的麦子,甘甜饱满,就在田间地头,找些枯枝干棒引着火,略微烧烧,等麦芒都烧没了,也就可以吃了。池来仍然记得那独特的口感,糊香杂着青草香……现在那群孩子,越过人群,找了片不大不小的空地,玩起了“响牌”,——一种由废纸折成的四四方方的卡牌,借助手力或风力,一方手执“响牌”击打另一方放在地上的“响牌”,直至翻过来,就算赢得了对方的牌。池来看了很久,一个女孩子赢得最多。他接着看,直到孩子们消失在路旁,又鱼贯似的扎进楼房后的树林。

车子终于发动,集市的人群逐渐散去,牲畜也不再停留路中。池母现在邻省,不能及时赶回,要到家,也是今天夜里了。池来忽然心里一颤,这次丧礼的主理人,该是自己了,可即便他已经参加过两次葬礼,但对葬礼仍是陌生的。过往的两次葬礼中,他都只是个配角,身着孝衣孝帽,要么跪在灵堂,要么站在父母身后,看着来了又去的宾客祭奠亡人,看着他们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对于葬礼,他什么也不知道啊。祖父的葬礼,是由父母料理的;父亲的葬礼,是由母亲料理的;祖母的葬礼……他并不想料理,他仍寄希望于母亲能快些赶来。在他心里,他想,若干年后,只料理母亲一个人的后事,就够了。这样想是不对的,池来告诉自己,母亲并非不伤心,也并非真的不哭,只是从不让旁人看见(包括自己)。他已而立之年,如何能让年近六十的母亲再度操劳。说到母亲,池来觉得自己其实和母亲一样,不哭,至少不当着两旁世人的面哭。池来想得太复杂了,事实上,他会得到村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豁子爷爷的全程指导,他不需要做很多事情,只要循规蹈矩地完成“任务”就好。

人到凉水村,已经是黄昏了。村口站着几位年轻人,他们正在等候池来。其中一位的眉眼很是清秀,他主动接过池来手中的提包,然后向他介绍葬礼的情况(这让池来一瞬间觉得自己只是个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仅此而已),说灵堂已经搭设完毕,棺材也从镇上拉来了。池来的祖母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冰柜里,遗容是村里的妇人们帮忙整理的,总之,一切都已准备停当。

从村口到池来家很近,步行大约五分钟就到,可短短一段路,足足走了一刻钟。每走一步,都有人从路旁跟上来,同他说上几句宽慰的话。出来相迎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众人将池来围住,一齐进了庄子。在这里,池来是受人尊敬的,村中不少人家的孩子都由池来安排进入县学,书念得实在跟不上的,他也为家长出谋划策,替孩子谋个出路,或者学个手艺,或者送去当兵,——池来的一位大学同学现任职于县武装部。池来不很习惯大家的热络,因为这种热络是他就职青山一中语文教研组组长之后,才产生的。池继云(池来祖父的名讳)三十岁时,连这份热络的十分之一都不曾拥有。因此池来总听祖母说:凉水村的一束麦穗、一条狗,都比他池继云有尊严。

一刻钟后,池来见到了冰柜里的祖母,她的气色很好,看起来似乎比他还好一些。豁子爷爷告诉池来,天气太热了,丧事得从速,因此明日就要请灵下葬。南地的墓坑已经掘好,驾驶挖机的正是村口等候池来的另一位年轻人。灵堂搭在院子正南的一棵枝叶繁盛的老桐树下,桐花落了不久,桐子还没有长出来。年老的男人们指挥着年轻的后生。年老的妇人们则将一架木床从屋里搬到另一棵稍矮的桐树下,并在上面织折孝服或纸钱。今天要完成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亲友瞻容伏哭(这地方的习俗,亲友们要先瞻仰逝者仪容,随后成左右两队,伏肩而哭。哭也不是真哭,作哭泣状,发声即可);二是开席宴请,这宴十分有讲究,头宴要煮鸡蛋韭菜馅的饺子,二宴才是真正的宴席。这两件事都需要池来在场,瞻容伏哭他要“答客人情”,开席宴请他要“敬宾者酒”。除此之外,晚上还有一场吹打,请了唢呐班子,吹打时池来便可以去休息一会儿,晚间他需要守灵。明日的事情更繁重,他得代替父亲请灵送灵,摔盆试葬。

两道宴席过后,哭丧的人大多都已离去,唢呐手和笙手来跟主家,也就是池来告辞。池来从豁子爷爷手里接过四盒中华烟,给二人各散两盒,二人说着感谢的话,也就走了。池来向豁子爷爷深鞠一躬,这礼数已经很少见了,豁子爷爷有些手足无所,但仍然站定,受他这一拜。随后老人家将池来扶起,紧紧攥着他的手,又不知道说什么,于是拍拍他的肩膀,叹口气,转身去张罗唢呐班子的事了。池来准备睡一会儿。存放尸体的冰柜就在堂屋正中央,冰柜四周铺满了麦秸。这时候堂屋空无一人,一盏老旧的灯泡悬在梁上,风从屋外吹进来,那灯泡就做一种时而规律时而散漫的钟摆运动。冰柜是租来的,四边绘有佛教和基督图案,池来不了解宗教,但他能看出那些图案所蕴含的意义无一例外都指向了天堂。图案非常美丽,冰柜却不干净,一些肉眼可见的脏物大大剌剌地附在其上,这让池来想起过往躺在里面的无数具他不曾相识的尸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许他的祖父、父亲也都感受过由这冰柜所制造的寒冷。池来找来一块毛巾,蘸了清水,仔细地擦拭着本该无比圣洁的冰柜。

日色逐渐退隐殆尽,池来感到相当困倦,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入睡,恍惚间,他瞧见自己正将冰柜打开,用满是汗水的双手去握祖母那冰冷刺骨的手。他感到体内的热量正在被祖母的尸体贪婪地吸收着,反馈回来的却是更为深重的冰冷。他忽然又看见本已僵硬的祖母坐了起来,用一种慈祥且绝望的眼神凝视着他,那神情像是在发问,问他是否真的懂得了她。池来是睡着了的,当他那困顿不堪的身体刚接触到柔软的麦草,他就睡着了。豁子爷爷在一旁抽着旱烟看着他,看他将头枕在冰柜上,看着他洇着汗的手抓在冰柜把手上,看着他伸直又蜷曲的双腿,看着他张开又闭合的嘴唇。豁子爷爷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

直到齐心赶来,池来也没有醒,这时,村口已由唢呐班搭起戏台,新的唢呐手和笙手正在试音,梆子手、鼓手也和着敲响手里的家什,几个年轻的女郎围着舞台走来走去。台下村民开始就坐,男人们聚在一起,女人们围坐一桌,半大的孩子们则奔来跑去,或者骑到附近的树上。

豁子爷爷认识齐心。齐心停好车,就朝院子里走去,顺着豁子爷爷手指的方向,她看到了正在酣睡(或噩梦)的池来。她紧走两步,又慢走两步,最后蹑手蹑脚地来到池来身边,堂屋里一切家具都已被撤去,她只好矮身坐在他身旁。池来睡着,身体佝偻得活像一只遭了开水汆烫的虾,他的手上、额头上不停地出着虚汗,齐心从包里取出纸巾,仔细地为他擦拭着,擦完,又找来一条毯子为他盖上。做完这一切,她自己也出了不少汗,被汗水打湿的刘海紧紧贴在前额,她便将它随意地向后分去,等着风将头发吹干。齐心看着熟睡的池来,忽然想到他给自己讲过的一本关于葬礼的爱情小说,她已经不记得男女主人公姓甚名谁了,也不记得爱情故事是怎样的,只记得最后,那个年轻的男子为他深爱的女子跳入挖好的坟墓,他要替她试试那永眠的居室是否舒适。池来也将为他深爱的女人之一,他的祖母,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位女性来做这件事,——青山的习俗竟与那本小说不谋而合。这习俗池来告诉她的,她不是青山人,她不知道这地方的风俗。齐心又想到,在并不很遥远的未来,他还将为他的母亲试葬,只是那时候……

“嘶——”池来醒了。

齐心赶忙起身,池来揉揉眼,看向她,想要起来,但腿却麻了。“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她把他搀起来(他真重),又似是而非地解释起来。“像小说里的老套情节。”池来说,“我告诉过你的。”齐心没说话,只是替他捶捶仍然站不稳的双腿。

“一个命运可怜的家伙,遇见了一个姑娘,那姑娘负责拯救他。”池来向她一笑,迈开步子来回走了走,又跺跺脚。

“我可不干那事。”齐心撇着嘴说。

“去走走。”

“不要紧吗?这里。”

“不要紧,没什么事了。”池来慢条斯理地说,“有的话,豁子爷爷在。”

齐心说好。

齐心想起第一次去凉水村,同池来去南地剜荠菜的景象。南地由凉水村分属各家的许多块农田组成,后来叫外乡人承包了,从前的沟垄渠道都被覆以新土,变成了一整片农场,冬种麦子或红薯,夏种玉米或黄豆。大概十多年前,一架高铁轨道从村南拔地而起,从此南地总是响起高铁呼啸而过的破空风声。村里的一个傻子第一次爬上轨道,被铁路巡警带走关了三天,第二次关了十天,第三次就被迎面而来的高铁碾成了肉泥,家人收殓他的尸体时怎么也找不见头颅,临下葬前只好嘱石匠按照片雕了一件“石头”,算是有了个全尸。这些都是池来告诉她的,她喜欢这些故事胜过喜欢听池来教她如何“对付”学生。“我怎么会对付我的学生呢?”她总是用力地反驳池来,不为什么,就为反驳而反驳,“我的学生们自然也不会对付我。”说罢,又神秘地招招手,似乎一大片麦子都在竖耳偷听,待池来靠近她,她才压低声音说:“你们班的学生,函数做得好啊!”池来撇嘴一笑,表示心里有数。

南地的麦子长势很好,颗粒饱满,灌浆灌得很成功。池来和齐心俩人,从这边的田垄走到那边的田垄,两边的田垄都种满了杨树,杨叶很大,不像县城的树那样,叶子总是小里小气的。齐心朝一条小路跑去,路尽头是灌溉用的机井。她记得这口井,也记得池来讲的另外一个关于井的爱情故事,不,不是爱情故事,是死亡故事。据池来说,那口井在那个故事里谁也找不到,唯有渡边一眼就能发现,而直子由于站在渡边身旁,则免于掉入其中。故事的结尾,直子独自离开了,所以坠入深井,渡边从此也失去辨认那口井的神奇能力。齐心眼前的这口井很深,她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并鼓足力气喊了一声,井沉默得要死,毫无反应,甚至一点波澜也无,黑洞洞的井口传来地层深处的凉气。池来从后面追上来,扣住她的手臂,说:“小心掉进去。”齐心咧嘴一笑:“那一起掉进去咯。”机井旁边开着几丛黄色小花,几株酸浆草和龙葵正不分彼此地缠绕生长,长得正好,龙葵果已经见红,红得快要发紫了,而酸浆果仍然略显青涩。俩人靠着坐在井边,池来伸手够来几串龙葵果,用嘴吹吹土,再将果子都捋下来,放到齐心嘴边,齐心看他一眼,张嘴吃掉了,唇边旋即染上鲜艳的绛紫色。齐心要喂池来吃酸浆果,池来用牙轻咬一下,酸涩的果汁就流进了口腔。看着嘴歪眉倒的池来,齐心笑得很用力,手一使劲,酸浆果就全部塞进池来嘴里。

“这算是什么故事情节?”齐心问。

“我不知道。”池来说。

“无聊得要死。”齐心不再发问,哈哈大笑起来,池来回以笑容。

晚上八点,唢呐响了,开唱了。青山这地方,无论婚丧嫁娶都要请人吹打一番。青山出唢呐,也出唢呐名曲,《百鸟朝凤》就是。《百鸟朝凤》分红曲和白曲,红曲吹喜事,调宛转嘤咛,如百鸟报喜;白曲吹丧事,调悲怆哽咽,似百鸟失巢。今天吹的是白曲。除过吹唢呐,一般还唱戏,按理说家中有高龄的女人去世,是要唱《火烧纪信》的。很奇怪,这出戏其实是唱的母亲送儿赴死,并非儿送母亲归天,但青山人似乎并不关心唱的事什么,就只是唱,所以就一直唱了下来。二十多年前池来祖父得癌病逝,唱的是《杨家将》中的《七郎八虎闯幽州》;十多年前池来父亲去世,已经没有戏班子可请,只好吹了一夜的唢呐。如今根本不唱戏了,改由走南闯北的江湖艺人,演些滑稽的节目。今晚就是,唢呐之后,是一对东北夫妻演二人转,卖丑作怪夹杂些荤段子。对青山人而言这无伤大雅,齐心也看得很是高兴,池来坐在齐心旁边,却无意欣赏,今日祖母去世,请了异乡人唱东北二人转,青山这地方啊,原是地处中原的。

晚上十点,东北夫妻下台,齐心已经困了,池来让她去睡,她不肯,就靠在池来肩上,一小觉一小觉地挨时间。女人们自觉退场,孩子们也被各自的父亲撵走,有几个机灵的,满嘴应承,绕着不知谁家院墙打个转,又回来了。齐心则昏昏然睡了过去,头埋在池来腿上。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忽然,齐心在睡中感到一阵战栗,当她醒来,就看见池来眼中硕大的泪珠。

他见她醒来,就扶她坐好,然后从人群中站起身来,掂量着手中摸黑捡来的已经温热的石块,脑海中数次回想着手榴弹的投掷动作。那颗巨大的灯球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它只应闪烁在繁华城市的章台楼阁,而不是一处人事凋零、万事皆非的僻远村庄。

“够了。”

石块在字音的掩护下,飞过台下的一众头颅,飞过生与死的沟壑,将仍在旋转发光的灯球击得粉碎。众人被突如其来的爆裂声和到处横飞的玻璃片惊得四散,已经有性急者起身环顾破口大骂,回头见是池来,立马又收束了叫骂。台上的女郎刚刚褪去胸衣,洁白的乳房就被划开了一道深痕,即将埋头于双乳之间的光棍男人的脸上,瞬间涂满了血迹。

池来愤怒得不能站立,他大声叫着白日里那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人的名字,那人应声而来(收敛了他的笑容)。“池,池老师。”他小声地应着,像犯错的学生面对老师。已有人去请豁子爷爷了。“谁请的班子?”池来攥紧他的拳头。池康怯懦地看向池健,他的哥哥。齐心来劝,但池来拨开她的手,就往池健那里走去。是的,他走了过去,并怒视着池健,池健唯唯诺诺不敢抬头,他家的儿子年前刚由池来送进县一小。池来抬起他的手,却被豁子爷爷拦住了。

“齐心。”豁子爷爷高声叫人。齐心赶紧走过来。

“小来妈妈到了,你带小来去村口接人。”

“哎!”齐心应道。

池来艰难地收回手,看着豁子爷爷,泪珠掉在了胸前。豁子爷爷浑浊的眼里充满疼爱,对迟来说:“去吧,你妈妈到了。”随后,豁子爷爷勒令后生们拆掉戏台,提前结束了这场演出,又令池康给艺人们结算工钱,唢呐班子的头头儿正在大声嚷嚷,替那乳房受了伤的女孩儿鸣不平:“整个青山县都这么演,就你们凉水村清高?你们清高,倒是别来请啊!”豁子爷爷让池健带着那女孩儿去镇上的医务所包扎伤口,又让池康多付了两千块钱,那头头儿才算作罢。

池来没有守灵,事实上没有一个人守灵,堂屋与寝室仅隔着一道墙而已。池来睡了一整夜,仍做了在冰柜旁做过的梦,并且反反复复地做。齐心和池母都醒着,相对而坐,说了一夜的话,池来一句也没听到。有时是池母为儿子掖一下被角,有时是齐心抚……触碰池来的脸。话说尽了,天就亮了,池来还没醒,齐心匆匆洗了一把脸,就要驱车返回县城,今天还有四个班的语文课在等着她。

请灵的时候,池来特意握了祖母的双手,僵硬而冰冷。他从豁子爷爷手里接过红包,塞给驾驶灵车的司机,司机满嘴感谢,随即引声长呼:起——灵——嘞——,孝孙摔盆。池来就摔盆。司机把车开得不急不徐,一路竟无丝毫颠簸。昨天拿了中华烟的两位鼓吹手今天也得了红包,把《百鸟朝凤》吹得震天响。新居建在一片红薯地里,旁边住的是她嫌弃了一辈子的窝囊丈夫,再旁边就是一望无际的青色麦田。在众人的注视下,池来毫不犹豫地跳进墓坑,为祖母试睡她那逼仄的新居,不算舒服,潮气很重。池来躺在墓坑里,杂乱的红薯叶茎顺着四壁垂下来,一条蚯蚓在他耳畔奋力地蛹动着,他觉得这里真的很安静,外界的蝉鸣在将要进入这小小的墓坑时,就被某种无法睹见无法触摸的隔膜阻断了,他什么也听不见,唯有一颗心在“嘭嘭”地发出声响。池来从祖母的新居里爬出来,长跪不起,直到合墓完成。人散尽了,池来走进麦田,俯下身来查看麦穗,他仿佛听见了麦子灌浆的声音。在他噙满泪水的眼中,一颗颗干瘪的麦穗正在快速地膨胀。“五月,五月。”池来自言自语道,“五月人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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